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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(之二)

正文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(之二)

初春的清晨,湿润润的风轻轻地扫着,从破着的玻璃窗处窜了进来,微微地拂着一切,又悄悄地跑走了。淡白的天光,占据着每个角落,给房间涂上一层梦幻的颜色。市声还没有轰起,正是安睡的好时辰呢,床上惊醒了夜来睡得很迟的望微。他惺忪地张着倦眼,憨憨地望了天空一会,像无所用其思虑地又阖着眼皮,翻过身去,朦胧睡着了。这是一个可爱的棕色的年轻男人。眼皮刚阖下来,心上却蓦地跳过了一个美丽的影儿,于是他像骇着了似的再翻过身,坐起来了。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简单的电报来,重复地念了一遍:

今夜乘大连丸赴沪,约后早可到,望来接玛。

于是在那棕色的脸上,耀着快乐的光辉。他摸着下巴上丛生的短须,更笑意浓厚的一边嘘着唇,一边穿起那黑色的旧呢裤,心里不断地自语着:

“这家伙真怪,望她的信,不来;等你忙得要死的时候,她自己却来了。唉,玛丽,你这东西真怪呢。”

他一念着那可爱的名字时,就更遏止不住那得意的欢容。

他匆忙用冷水洗了一个脸,便在笼罩着薄雾的马路上,冲向着外滩跑去。

马路上非常安静,只有寥落的几辆装垃圾的马拉的大车,和几个缺少精神的清道夫,间或有一二家小商店的学徒在睡意朦胧地半张着眼去下那门板。地下全为雾气弄湿了,四处也氤氲着不厚的云似的淡白。空气很凉,然而却正宜人。望微走到电车站,等了一会才跳上一辆往外滩去的车。铁轮轧出的响声,在这安静而寥阔的空间,更显得震耳,而且车身似乎摇摆得更厉害了。他没有计较这些,他忽略了一切,只注目向着那雾浓的地方望去,在那白的雾中,仍然不断地显着那花似的一个妩媚玲珑的脸儿。他认识她是在去年暑假一个不重要的宴会上。那时她没有注意到他,她说得很多,她非常活泼,她很惹人注意吃了许多酒,但她却很少望他。然而他不知为什么,对于这种骄傲的洒脱,媚人的侮慢却特别中意了。他看见了那不经意的偶尔要微蹙着的眉头,他觉得她一定非常寂寞,非常人所能了解的寂寞。因此他仿佛与她亲近了一些,听到她的笑声便不期然的心里会随着颤起来。他在第二天便勇敢地去访问了。他受到了欢迎,不过不久,几天之后她便到北平念书去了。他还不敢相信他们之间便树起了坚固的友谊。那时他本来有点悲观,从此更颓废了。但是后来,几次断续的通信,给予他一种异常的不安和猜疑,而更奢的欲望却坚强起来。他为苦痛压迫着,跑到了北平。终于他们尽情地生活了一阵,又同着回南了。这是寒假的时候,她坚决离了他而回到家去,约好过了旧历年便来上海。可是她失约了,过了好久之后他才接到一封她从北平来的短信,没有说一句理由,只请他原谅她,那时他真急,几乎又重新坠入那巨大的不安里。不过同时又有着一层新的希望在鼓舞他,他对于现在的政治和经济发生了很浓厚的兴趣,他刻苦地贪婪地读着许多书,而且慢慢和实际的斗争发生关系了,所以他虽是常常在为她写信,也常常想到她,想到自己失了她的缺憾,不过没有时间,慢慢的信也短了,思念得也不深了,有时竟好几天把她忘了。这是无法的事,实在那美丽的影儿却很深地埋在他心中,为他劳苦后的一种慰藉,只有他自己才知道,他是多么爱她的。直到这天的头一天接到这电报,突如其来的,重新又给予了他许多希望和幻想,他重复了许多过去的甜蜜,他恨不得一下就见着她,他要告诉她许多,尤其是他近来的工作。

车不久就到外滩了。

黄浦江里许多大船都在预备起碇,铁链不断地哗啦啦地响着。尖锐的,宏大的喇叭也叫起。小舢板都划到江中,满载着一些渡河的工人。太阳已经出来了,淡黄色的温和的光从对江射了过来,将人的瘦长的影印在柏油路上。望微深深呼吸着这清晨的空气,兴奋的脸孔同清凉的微风相揉摸,觉得非常舒适,自己觉到,仿佛全身都充满了什么,只想炸了出来似的。他又悠然,又匆忙地在找那日清公司的码头。

码头找到了,可是出乎意外的清静,只看见荡荡的一片江水,没有船停在那里。他茫茫地望着江水出神,不知自己是来迟了,还是来早了,他深怕那电报只是玛丽逗他玩的一套把戏,因为依她的脾气和趣味,这样残酷地戏弄人是可能的,她常常只为自己一时兴趣的满足。他几乎失去了主意,最后才决定到公司里去打听一下。

公司的答复是船要下午二时半才能到,他仿佛才又有了希望似的无力地拖回家去。

吃过了饭便到一间房子里去坐两个钟头,翻译几份报纸,将英文的译成中文,又将中文的译成英文,有时又送一些文件到别一个机关去,常常还要开会讨论社务的进行,又要常常讨论一些理论上的问题,和关于最近政治路线之正确与否的详细商讨,所以他常常要忙到夜晚十二点才能回家去,而且有时上午也得不到休息,常常起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啰,组织大纲啰,以及一些宣言通信之类的东西。他一连好几夜都没有得到足够的睡眠了,所以这天去到办事的地方更显得过分疲倦的样子。

房子是一间写字间似的房子,暂时作×社的机关,这×社是×××指导之下成立的一个会社,是知识分子干一些工人文艺运动的一个团体。因为是不能公开的在现政府底下活动的团体,所以这房子挂上了一个什么绣货公司的招牌。来办公的固定有几个人,不过每天都不误时,而又不缺席的,只有年轻的望微最得人信任。这天他来的时候除了那打扫房子的人之外,还有一个矮的书记冯飞,冯飞住得比较远,常常都来迟,这天却只有他一人悠闲地坐着吸烟。望微进来不免稍稍有点惊诧:

“喂,早呀,老冯!”

“呒……”

在那稍扁的脸上,也映起一道稀有的光辉。所以望微又问他:

“什么事,你这样快乐?”

“没有什么……”

然而他却又想到他的奇遇了。他在一个月前认识了一个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,可是没有说话的机会。他每天都可以按时见着她一次,每次见面都加强了他对于她的尊敬,她是那么朴素,那么不带一点脂粉气,而又能干,脸色非常红润,一种从劳动和兴奋之中滋养出来的健康的颜色。他从她的形态上和言语中(因为她常常会为一点事同乘客争执而尽量发挥她的意见),他断定她不是一个没有受教育的女子,而是有着阶级意识的,对政治有着一种单纯的正确的了解的。他好多次都想和她谈话,因为他觉得同她很亲热了,可是他习惯上的胆怯,使他总失掉机会。这天他因为还有点别的事,早出来了一些时候,他正在低着头在汽车站上翻一张小报,忽然却听到一些声息,他转过头来时,可不正是这女售票员站在他后面,很坦然地望着他笑吗?他有点局促,而她却向他说:

“喂,我想你今天出来得早了一点。”

他回答是:

“哎……对了……”

她接下去说:

“我今天真忙呢,还要代替一个女同事,一天都没有休息。她病了,却不能请假,夜晚我还得去替她买药煎。你先生是在哪里做事呢?”

“在公司里当职员。”

她望了他全身一下,摇着头笑说道:

“不像呢,你还只像一个学生。我辨别人是很准确的。”

他们又说了几句话,而车来了,她轻捷地跳了上去,和另外一个卖票的打了招呼之后,便接过那夹票的木板和帆布的铜板袋来。他下车的时候,也能极顺口地同她说“再会”,像在一个熟人前一样。

这时他又想到这事了。他是一个很少同女性接交的人,他不喜欢普通的一些学生小姐们,他对于这女售票员却是第一次注意。他在她的身上,起了许多推测,替她造了一段光明动人的历史。他没有注意刚刮了脸的望微。望微虽说倦得厉害,却更使人在他脸上看出有极喜的事将要到来。

这天他早退了一点,还缺席了一个会议,终究在轮船上接到了一个艳丽的女性,和几件行李一块儿装到家去。

一辆轿式汽车从黄浦滩驶进了宽广的平坦的爱多亚路,望微握着一只柔软的小手,他们微笑地默默互相望着,都不知先说什么好,都感到了幸福在心里。过了好久,她才说道:

“近来你的生活怎样?我看你瘦了好些。”

他摸了那新刮的脸颊一下,笑着答应:

“我想今天只会显得好些的。”他想起近来那容易生长的短髭,他又笑了,预备告诉她,但他没有说出,等她慢慢在他脸上去发现吧。他只握紧了她的手说:

“玛丽,你越发丰艳了!”

他举起那纤手放在嘴唇上。

她也将身子靠紧过来。

他幸福地叹着气,可怜地望着她,他说:

“唉,玛丽!你不要再离开我了!”

她非常使人动心地偏过脸来,于是渴望着合拢的一对唇儿紧紧地贴在一块了。都醉了似的,晕了似的,紧紧地,又无力地抱着,他们都忘记一切了。

车急骤地转了一个大弯,车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,于是他俩便清醒地分开了,他还慌张地去扶那摇摆得很凶的小箱子。他从前面那小块圆镜子里,看见车夫的一副忍俊不住的笑容,他有点生气,又有点难为情,却也只好向那镜子中的刁滑的笑脸笑一下。

到了他的住宅前,两人都高兴跳下了车,他来回跑了四趟,从小小的后门边跑上那三层楼。箱子铺盖堆满了楼梯边,他在口袋里找钥匙开锁,他望着玛丽说道:

“这房子两人住,或者是小了一点,以后我们慢慢再搬吧。”

房子不大,放着一张床,一张桌,两把椅,一个书架和一个衣柜。因为东西很少,却也不显得十分小,只是矮了一点,有点闷气,他因为在家的时候少,又多半是睡觉,所以不觉得,不过刚刚在辽阔的海面生活了两天的玛丽,却立刻感到了。但她不愿说,她称赞这房子还干净,称赞房主人爱干净。他分辩说:

“这都是二房东太太的成绩,她替我清理打扫,家具也是她的,茶水也问她要,我完全是贪图方便才住在这里的。对了,我去叫她拿点开水来吧。”

但是玛丽止住他,她看了腕上的表,快五点了,她问:

“你每天吃饭是怎么吃法?”

“没有一定,时间和地点都没有一定。你饿了吗?”

“饿得要死,还是早上吃了一碗稀饭,中午因为急得很,没有吃东西,我看我们还是想法先把肚皮弄饱了再说吧。”

“好。”于是他拿起那顶帽子就预备走。

她又问:

“那哪里去呢?你常在什么地方?”

那些小的,脏的,拥挤的饭馆,在他眼前闪了一下。他望着她那镶有贵重皮领的外国丝绒大衣,整洁的手套,玲珑放光的缎鞋,他笑起来了,说:

“那些地方你不能去的,玛丽,我近来很平民化呢。今天算我替你接风,我们到一个好的地方去,明天我们再想长久的办法吧!你说到什么地方去?”

玛丽望着他嫣然一笑,说:

“你请我吗?预备了多少钱?”

他计算着袋中剩下的,大约还有四块吧,省俭点,多半也够了。玛丽喜欢吃广东菜,于是他们雇了洋车到很远的地方去。

饭吃得非常好,非常慢,因为玛丽的心情很舒适,她一点也不吝惜她的美丽,常为了一些稍稍有点荡佚的媚态,弄得更迷人了。这时她脱了那件值一百二十块钱的大衣,只穿一件薄薄的葱绿色软缎的紧身旗袍,那些身体上动人的部分,都隐隐在衣服下面微微显了出来。她说了许多她想念他的可笑的情形,说她不能再离开他了,她解释她过去的失约,虽说他能够原谅她,然而她却得了加倍的惩罚。唉,她最近在北平的生活,是多么的苦痛,这苦痛她不愿让别人知道,以前连她自己也没有了解到,她说这苦痛只要他知道,他多给她一点爱情便算是偿还了。她说得非常动人,不免有点卖弄,他简直为她弄得有点痛苦了。一种身体上本能的压迫,使他恨不得一下便把她压倒,在那美的肉体上重得一次疯狂的麻醉,他无须用口来表白爱情。他几次说:

“我们快点吃吧!”

她的意见与他不一致,这酒馆的空气很能刺激她,红的灯映着他俩,他显得美了,他是个沉毅的男性;她自己呢,感觉得有点发烧,她相信这样她更使人动心,而且时时放点甜酒和浓茶到口中去,更加强了她的兴奋。她与她的爱人同坐在软沙发上,说一点使对方更心醉的话,忘记了一切,只慢慢互相撩拨着,撩拨着燃烧的心,这种难制的动心,她非常愿意延长,她不愿离开这境地,她怕回去,回去会把这种情绪冲断。那地方,冷清清的,而且还有许多琐碎事,不是她的行李还乱堆在房子当中吗?她只慢慢吃着酒。

望微却慢慢沉默下来,他为一种爱的欲望,却又不能达到所苦,他压制着自己,感觉全身都在发烧,红丝充满了他的眼睛,几乎放出火来。他只有默着,而且试着不听她的话,不受她的诱惑,因为那在他实在痛苦超过甜蜜。他更试着去想一点别的不关紧要的事,来缓和这难堪的情调。他默着,好像是在听她。其实他却将思想慢慢散开去,想到许多细小的事去了。

这是应该给他以原谅的,玛丽还不了解一个年轻男人常常在爱人前所忍受的难过。

酒馆里的大挂钟,当当打了七下,望微吓一跳,他想起这晚他非到不可的一个会议,时间是七点半,将近有二十个人要等着他,等这**。他踌躇地对这美丽的人儿望着,不知怎样好。他非去不可了,立刻动身,还恐怕要迟到,但能够吗,他怎么好将玛丽一人丢在这酒馆。他非常焦急,有点发怒地叱着堂馆:

“快点拿饭来。”

玛丽不解地望着他,依然带点妩媚,她说:

“好,吃饭吧!”

匆忙把饭吃好,他站起身就走。这时玛丽还没穿好大衣,也有点生气,却没露出来,只随着他急走到街上。他们跳上两部洋车,便飞着向家里跑去。她有点说不出的懊恼,但是她原谅他,随着他回去了。

一到了家,他简直可怜地抱着玛丽吻着,将她横放在床上,他说,恳求的:

“我心爱的!一百个原谅我吧!我要离开你一会儿,我马上会转来的。等下回来后我再告诉你理由和详情吧,总之,你得了解我,我是太爱你的,我的事太多了,以后或者可以想法减少点,现在是真无法。好,你安睡吧,你的东西等我回来替你清理。好,闭着眼睛,不要恨我!我走了。”

玛丽被他弄糊涂了,失神地躺在床上望着他。

他转身便跳出了房门,只听见楼梯上咚咚地响。

他一离了玛丽,便忘记了玛丽,焦躁地在马路上跑着,他想起那些等着他的人,一定是比他还着急。

剩下这美丽活泼的年轻女人一人在那宽大的床上,她正有着一颗柔美的心,有许多浓厚的情趣,她老远地带来,她能慷慨给予这男人许多好处,许多温柔,只要这男人能好好地奉承她。她实在也需要这种体贴和不过分的鲁莽,才耐着奔波的劳苦从老远跑了来的。现在呢,她得了什么,她是被冷待了。他丢下她一人在这里,他去到别的地方,有什么事还会比与久别的爱人重逢还要紧?她怅惘地躺在床上好一会,十六支的电灯光映在天花板上,她想着望微,总不免要生气,他的这种举动微微损害了她的骄傲。她很想赌气一人将这些东西搬到旅馆去,不过她自己觉得,她太爱他了,她失去了许多过去的强悍,要常常委屈自己来原谅他。或许真的他有更紧要的事,或许他马上就会转来。她振起精神爬起来清理自己的东西。因为她觉得脸上有点不好过,她要洗脸。而且最要紧的是要换衣服了,这大衣在这样房中擦来擦去,太不适宜了。于是她打开了一只精致的皮箱,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玩意都显了出来,她清检出来,一样一样放在他的书桌上,才发现他桌上是一无所有。她又取出一些扎得很好的纸包,这里面一些讲究东西都是她给他带来的,一条漂亮的领带,两条花绸小手帕,还有一些什么钮子之类的东西。她拿着这些东西,心中便又温和了下来。她想他等下见着这些东西时,一定多么快活,一定觉得她是多么可爱呵!她爱惜地将这些东西堆在桌子的一角。最后她又从箱子底下拖出一件薄的棉旗袍,黑绸面子的稍稍旧了一点。她面向着衣柜,将大衣脱了下来,从不明的光线中看见自己那美丽的身躯,微红的颜面,掩覆在浓厚的黑发之下,托在葱绿的高领上,真是又显得骄贵,又显得动人。她慢慢去解那单袍的钮子,一缕粉红衬衣的滚边钻了出来。她向自己半裸的肉体投射着爱慕和玩弄的眼光,欣赏那白的颈项和臂膀好一会,她才将那件棉袍罩上来。这袍子很长,衣边都覆在脚背上了,因此更将人显得颀长了。她真是美丽,真是宜人,不拘穿什么样色的衣服,都只有增加她的美的。她打开衣柜,里面几乎全是空的,一件衣服也没有,只剩几双袜子丢在角落里,几个衣架,孤零零地吊在那儿。她不免愣了一下,她疑心望微还有一个放东西的箱子,她把华美的衣服挂在可怜的衣柜里,便去找望微的箱子。箱子是有两个,躺在床底下,书架上堆满着他的书,她想他或者没有将衣服拿出来,都还塞在箱子里,她又想起望微太不修饰,常常将好衣服糟蹋,总是穿得怪破乱的。她又清检了一些别的,虽说有些要用的东西,都安置在方便取用的地方,只是房子里还是乱糟糟的,几口箱子都大张着口摊在地上,满地都是包过东西的纸张。她非常疲乏,不能立刻清理干净,其实东西并不多,可是她失去了方法,她生气不愿看这垃圾堆的样子,又躺到床上去睡了。

时间真走得快,已经到十一点了,她因为忙着找她心爱的东西,又悠闲地欣赏自己,倒不觉得时间长,及至倦了躺在床上之后,又不能一下睡着,她感到寂寞起来。她悬悬想着望微,比在船上的焦急还难过,她到底不了解他,为什么还不回来,为什么将她一人丢在这冷清的屋子里如此之久。她不能不疑惑他了,她想他们的过去,那实在只有热烈和甜蜜的。

她很年轻,又美貌,自然在好久以前便为好多男人所注目了。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智慧,她了解这些,她都快乐地接受了。但她却什么人也不爱,她只爱她自己。她知道她是全凭她自己的青春赠给自己的荣耀。她要永远保持着这王位,她不愿自己让任何人攫去。她看过许多小说,也看过许多电影,她知道女人一同人结了婚,一生便算终结了。做一个柔顺的主妇,接着便做一个好母亲,爱她的丈夫,爱她的儿女,所谓的家庭温柔,便剥蚀去许多其余的幸福,而且一眨眼,头发白了,心也灰了,一任那健壮的丈夫在外面浪游,自己只打叠起婆婆的慈心,平静地等着做祖母……这有什么意义!她不需要。她很满足她现有的,一种自由的生活,家庭里能给她一点钱,虽说不能十分浪费,却是够用了。她有许多朋友,臣仆似的,都惟她的喜怒是从。她这么快乐的生活了好久,虽然旁人也许觉得她有了很丰富的经验,受了一些波折,其实她的心是一动也没有动过,只将容颜滋养得更美了,将态度更习成一种特有的典型了。她更惹人注目了,她如果依照她理想的生活是可能的,她不会很快便失去对于异性的吸引力,可是她在望微的热情之下被征服了。她改变了她一切观念,她本来很贱视男性的爱情,但望微的一举一动,都表示出他男性的不可侮的爱,而且她为这些举动而动心起来,她把持不住,但她不愿就屈服,她逃回了北平。北平有许多更爱她的人,她从前在那里生活得非常适意,这次她虽说还能如往常一样同人玩笑,可是她总不能忘去一个沉毅的,少言的影。这男性的特长给了她很深的印象,她实在希望能同他在一块。他给予她的,像不是爱情,却是无止的对于生活的新的希望,是真真的,她还不曾了解过的生命。正在这时,她想望他的时候,他便像传奇中的多情之士,英雄般地追到北平来了。这更投中了她的嗜好,所以她竟慷慨地接受了他大胆的表示,并且她回报了他,他们就那末浪漫热情生活了一阵。那时她真快乐,她享有得真多,可是她是自由惯了的人,慢慢又觉得她的牺牲太大了。她怕,她怕生活会平凡,怕做母亲,而且怕没有朋友,究竟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许多臣仆,是不值得的事。她是爱望微的,她愿保持着这好的印象,她愿暂时同他分离,他们可以做一对自由的情人,可以终身做一对亲昵的朋友,但她不愿做一对夫妇,像柔驯的鸽子似的,紧紧的抱在一团,所以她决心又逃走了。她回到家,住了一小段时候,她更觉得家庭之可厌。她更加增了离开望微的勇气。所以她竟失了约,仍然跑到那寒冷的北平去,她要留在那和平的古国生活两年,一直到她大学毕业。她住了一阵,先还好,可是不久便又想着望微了。望微的信越见减少,她便越见不安,她怕这热的人会离她跑去。最后,她决定牺牲一切,要来上海,她实在不能离开这男人。她骂自己愚蠢,她想起那过去一段的生活,唉!那才叫生活,这些算什么!于是她动身了,带着一颗热的心来投在她爱人怀里来了!这爱人是曾被她爱过,尊敬过,很合她理想的一个多情的爱人。

可是现在呢,他实在太抱歉了,他对待她如此的出于她的意料之外。她很生气,她又难过,她等到十二点,又等到一点,她才听见楼梯上有个颠着脚尖快跑上来的声响,她知道是望微的脚步,却忽然伤起心来,不觉让一滴眼泪悄悄落在黑棉袍袖子上了。

望微轻声地踅了进来,这时他把一切问题,一切棘手的事都丢在脑外了。他只打叠起一颗耐烦的心,预备在这女人前,多忍受一点她的爱情的磨折,多给予她一些温柔。他知道他今夜的行为,是难得她的谅解的,因为她还没有了解他近来的人生观的转变。不过以后他可以使她知道,她会同情他,鼓励他,而且与他一致。他轻声走到床前,俯头望了一下玛丽,玛丽没有做声,像睡着了似的。他于是坐在她身边,不敢惊动她。他望着房中的杂乱,正如他脑中的思绪一样,太多了,太乱了,他不能清理出来。他想着工作,又想着怎样和玛丽生活。他觉得能力不够,时间也不够,他想顶好是立刻能同玛丽说好,而玛丽也高兴,他们可以在一处工作,他们除了爱情还要时时讨论许多重要问题,那是世界经济问题,政治问题,怎样为劳苦群众求解放的问题。他们的意见不一致,要激烈地争辩,也许玛丽是对的,他们终于又和解了,他们还是一对爱人……他又俯首看玛丽,玛丽太美了,一种骄贵的美,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,都证明她只宜于过一种快乐生活,都只宜于营养在好的食品中,呼吸在刚刚适合的空气中,她的每一动作,只能用在上等交际场合。不过他又想也许玛丽剥掉这些华美的服装,穿起粗布大衣,却更显出她的特质,她若能学得粗野点,反生出另一种说不出的美来,是可能的。他再看玛丽,玛丽显然便似乎改了样,一副他理想中的强倨的粗健的,稍稍带点男性,却还保持着她原来妩媚的美的形状,他只想吻下去,但他怕扰醒她便又停止了。他又去想,想了许多,都是些不能离开玛丽的幻想,唉,那些幸福的幻想,都还不是玛丽能够了解到的。

时间不知过去了好多,他倦极了伏在她身边,然而他的心却清醒极了,他看见他未来的生命的充实和光辉,他把握着他的幸福像一个舵夫把握着船舵似的。但他不能睡去,他疲倦过度了,脑胀痛得很。他还不断地想,他时时闻到从玛丽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气,他还兴奋,还要在她的身上生起恣野的欲念来。

他睡得挨她太近,她可以听到他急跳的心;他的短促的呼吸,也微微嘘着她,使她发痒。她本来没有睡着,不过有点生他的气,不愿理他,这时实在有点忍不住了,便轻声转侧着,想离他远一点,他还以为她睡着了。

“醒了吗,玛丽?我等你好一会了。”

他的臂膀便伸了过来。

她摆脱了他,冷冷地细声地说:

“我并没有睡着过。”

他从声音里明白了一切。他怜悯地又去抱她,他恳求地不断地说:

“玛丽,你肯听我解释吗?你应该知道你误会我了,我是多么的可怜!你已经给我太多了,仅仅就这一次从北平跑来看我,纵是只做一点钟的逗留,也够我一生感恩不尽,所以你现在纵是给我许多痛苦,只要你有那末残忍,我都是该受的。可是,玛丽,你莫冤枉我,我受冤枉不要紧,你冤枉生气才真使我心痛无法呢。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,也许你还疑心我,但是你肯听我的解释吗?我实实在在是因为——”

“不,不必说下去,我不喜欢听解释,所谓解释当然只是些冠冕的话。我并不生你的气,你有你的自由,你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时间,我只恨我自己太懦弱,我将爱情太看重了。”

“玛丽,我不希望我们糟踏我们的生活,我不愿意在开始的第一个幸福的晚上来拌嘴。我错了,但你终究会原谅我的,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。”他又将手伸过去捧她。

她的气还没有平,但她不愿再说了,便让他捧着。

于是他起始用爱情的气息慢慢地将她吹软了转来,他不惮烦地重复着一些动人的句子,又在适宜的时候,做得顽皮一点,就是可爱一点,并不是他好虚伪,是他了解怎么才能将爱人更哄得爱他些,这是些不可少的技巧,然而却是诚实的技巧。果然,玛丽不久便忘去了适才的一些不快,她将头倚在他腕上,她只说:

“你回来得太迟了,我等得真心急,你常常都是这末迟回来吗?”

他答应常常都是这样,多半是有事,有些时候纵是早回来了,也仍然一样的不能睡。他说一人在房里真寂寞。

他的头俯着,时时来摸玛丽的发和脸。玛丽觉得他比以前瘦了好多,她把手抚在他颊上,她说道:

“你瘦了,望微!”

“现在可以慢慢好起来了,因为有你在这里。”

但是她却想到他是更忙迫更没有休息的时间了。

这时两人都忘了疲倦,不知说了许多话,一些好似小孩们才说的话,一些可笑的话,然而只有在爱里面的人才了解这话的意义。他们一直等到东方发白才抱着睡去,勉强的静静躺着养神。

因为他们都太相爱了,他还是热烈得很,她更温柔,所以他们很幸福很相安地又过了一小段时日。

照例每天他起身得要早一点,总是八点多钟吧。他稍稍整理一下房子,然后他看报,这里有许多消息都攒集到他脑中了。他要归纳一下这些关于世界经济的材料。他又要去搜罗中国革命进展的报告,和统治阶级日益崩溃的现象,来证明现在所决定的政治路线之有无错误。他还要在许多反动报纸上去找那些相反的言论,找出那些造谣的,欺骗的痕迹。他最喜欢看《字林西报》,因为那里的消息比中国各大报纸都准确,而又比一些小报更灵通迅速,有好些动人的消息,是在中国的这些报纸上找不出的。他们不隐瞒地用着大号字刊载着那骇人的新闻,他们也毫不掩饰地站在他们帝国主义的立场来讨论中国的革命,并且喊醒中国的军阀,告诉他们那另一势力的发展和强厚,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土匪之流,乌合之众……自然,望微并不喜欢他们的论调,他只要找那些使他兴奋的确实的新闻。他当然还看几份别的报,在这里找出那些演说,那些报告,那些关于国际的,中国的,建设的,革命的方针的决议,和那些工厂的消息。有时他还要写一点东西,起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,工作大纲之类。这时,他的脑便又膨胀得几多大,许多思想,许多建议,都涌到脑中,他还得容纳,还得详细地想,还得一条一条归纳起来,有次序地写在纸上。因为这一类工作,他并不是很习惯的,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多愁的书生呢。若是做什么诗,像这样差不多的东西,他倒会很容易很快地写出一些动人的,聪明的,缠绵的句子。

他匆忙将这日常的功课快做完的时候,那美丽的人儿醒了。她真娇慵得很,头发散在枕头上,她望见他不在她面前,于是她细声哼起来。望微知道该结束了,便将手中的一切都丢下,走到她的床边。两条雪藕也似的长臂压在绿被面上。从白的,粉红的绣花坎肩领口中露出一些细腻的胸肉。那在酣睡后所泛出的一层恬静的微红,将她的眉,眼,鼻,唇的轮角更显得分明了,那些阴影的地方也就更显著,他又为这美的形体着迷了。他有时会猛烈地吻她,有时又不敢吻她,只用一种虔敬的爱慕的眼来望她,她一定会又媚又怨地撒着娇说:“你又悄悄起去了。”

于是他来解释,有时是用言语,有时动作比言语还多。他还是这么始终倾心她,热爱她,她纵有时会稍稍不满意他不如以前用那末多时间滞留在她面前,也只好给他以原谅了。

她还要躺一会儿才肯起身,他便陪着她。这是温柔的享受呀!他们怎样都不计较什么,忘情地,不断地接着吻,不断地说一些梦话。她真天真得可爱!

睡得时间太久,她的头有点痛,于是她伸着懒腰,跳出被窝,她要起来。雪白的裸着的小脚,在软被上跳动着。他更忙起来,来回奔走,为她找一些必需的玲珑东西,什么袜带呀,丝裤呀,还有一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属于女人的小玩意。她要梳洗,又要换衣,他当然都招呼得很体贴,很周到,她非常满意,满意这温柔的奴隶,然而也正是幸福的奴隶呀!

时间不早了,他们携着手到附近的小餐馆去吃饭。有时到广东馆,因为她喜欢吃广东菜;有时到小西餐馆,因为她喜欢那里比较清静。这时,他有点暗暗焦急,看见馆子里的壁钟,很快地在走着,他没有多时间好陪她了;每天离开她的那时候,实在是一个难处的时候。

他们吃了饭回来,他不免又忙起来,她知道又是分离的时候了,他那急急的神态,很使她不高兴,她便好久不做声。他只好又迟一点再动身,但这也决不是愉快的,他还是抱歉地在她冷冷的面孔上吻了一下便快快跑走了,到那每天必到的地方。

现在总是他迟到。他更显得匆忙动手去翻译那些稿件。另外还有几个在另外的桌边讨论一些事,他要听也不得空,只时时抬一下头去望他们。这时那矮矮的冯飞总显出一副喜笑的脸向着他。

“怎么,你近来怕是有点别的事,太忙了吧,我看你一天一天显得更劳累了。”

他随便“唔”了一声。他真是缺少时间去审察那一天一天发光了的有点扁的脸。

冯飞已经同那女售票员做了很好的朋友了。

赶快做完了这些,他又要跑到另外的地方去,没有一定的地点,有时要跑很远去开会,这需要时间,需要精神,又需要脑力。不知有多少问题都在这里,咬着一些人的心,意见总是不会一致的,于是要辩论,时间拖长了,到吃饭时才能结束,距离远了,不能赶回家,大半的时候不能陪玛丽吃晚饭。晚上大半也有事,他虽极力想减少,但都是不得已的事,他顶快要到十一点才能回家,这都使他心里不安。

偶尔他在晚饭的时候回到家了。这在玛丽是最愉快的时候。整个晚上她占有了他。在爱情上,她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刻。她拖着他在马路上跑,找一些没有到过的小餐馆,有时也到比较大一点的。吃完了饭,便又在那电灯辉煌,人影杂乱的街市上游行,因为时间还早,到夜场电影开映的时候还有一会。她常常逗留在一些陈设精致器具的玻璃柜前,用惊叹的声调指点着:

“唉,那才好呀!”

望微对于这些一点也不感到趣味,只好笑着敷衍。她有时会感到这应付的不满足,一定更翻着眼反问他:

“难道不好吗?唉,多么精致的东西!”

望微只好答应她:

“是的,太好了,有钱的人真会享受。只是总有一天,我们要将这些没收了来的!”

他只为要逗她快乐这样说着玩。可是她却生气了,她正色地回报他:

“只有你才那样想,我并不想占有这些东西!”

她撅着嘴,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气离了这些玻璃柜,这时她生出另一种美来,宛如一个骄贵的皇后。他正好来赞美她几句,她慢慢便又会不介意地像个小孩天真地笑了。

时间还有多的时候,她又要跑到那些大商店去买水果。这里的水果自然好,可是贵,但她不是计较一点小数目的人,她毫不吝惜命令望微给钱。望微近来固然太穷,常常都要走好远才搭三等电车,不过这种时候大半都是用他的钱,他纵觉得消耗得多了一点,也只好不说话,一切服从她。

后来便走到那顶阔气的影戏馆,他们买了票,从雕饰得很讲究的扶梯上,和站有漂亮侍者的门边走到座位去。这时,她是很快乐了,不必定要电影开映,也不必定要影片合意。她花了好多钱,挥霍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。她现在坐在上海仅有的高贵的娱乐场所,隔她不远坐了些爱装饰的外国太太,时时送来一些上品的香水气息。她比她们还美丽,她也不用贱价的化装品。有些人在看她,也看望微。望微是很美的,一种男性的美,表示出男性的不可动摇的坚毅和不可侮的尊严,她爱他这点;但他却不漂亮,常常穿得很褴褛。不怕她每次说,他仍然弄不好;他几年来,一套新衣都没有做过。现在因为更穷了,更没有这希望。她曾经要送他一件比较好的夹大衣,他拒绝了,他没有穿夹大衣的必要,也没时间去定衣裳。

影片开映了,无论影片怎样,她都是满意的,她不是来找那动人的情节的,她理想的总比这些更好。她更不须要在这里去找到美国人的思想或艺术,银幕上的一套,她都是熟悉的。她若要找什么思想和艺术,她说她可以去看书。她完全为的是享乐,她花了一块钱来看电影,有八毛是花在那软椅垫上,放亮的铜栏杆上,天鹅绒的幔帐上,和悦耳的音乐上。乡下人才是完全来看电影的。

望微呢,过去也曾迷恋过这些映画,在无聊的时候,他来看过,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节,那些奇突的悲喜剧,和那些美丽的袒着的半身。现在呢,他很忙,他无情趣来鉴赏这些,而且这些无意义的作品,管你是花费了几百万,几千万的本钱,在他都变成了无聊的东西,有时竟是可痛恨的东西,因为它太容易麻醉人,它给社会的影响,太坏了。这实在不是他,不是他们一类人所能过目的,这只是资本家和他们的太太小姐们的消遣品!然而他为了玛丽,爱他的人,他忍受了,想起他常常将她一人丢在家里,他只好在这些地方,为她的快乐,委屈自己算为补偿。

玩到夜深了,才回去,玛丽似乎还不够。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,也只好将那未尽的意兴收束了,望微真是太乏了,眼睛很红,头脑又胀,一身骨头都在痛,到家后总是一倒上床便睡着了,这在玛丽是稍稍以为遗憾的。

生活像这样,也算很快乐,不过时间一拖久,就支持不来,望微太劳苦了,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睡眠。而玛丽是太空闲了,寂寞使她烦闷,她常常向他说:

“我觉得过去太好了,怎么能得你又回到我这里来,永远属于我,但是我想,这只是女人的幻想罢了。唉,望微!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点,女人的弱点,我就会恨起男人们来。”

望微知道他们中的不调协,玛丽若是一个乡下女人,工厂女工,中学学生,那他们会很相安的,因为那便只有一种思想,一种人生观,他可以领导她,而她听从他。可是玛丽是出身在比较有钱的人家,从没有受过一点困难的人,她的聪明更造成她的骄傲,她的学识却固定了她的处世态度,一种极端享乐的玩世思想。她信仰自己,她不屈服人。有时她会更倔强更顽固起来。望微看到这危机,像世界经济危机一样摆在眼前,但他爱玛丽,玛丽是毫无瑕疵的美丽,而且她确是聪明,又有手段,有胆量。她的缺点便是环境太好了,她只耽于一些幻想的美梦里,不愿接触实际,因为这些都太麻烦,都太劳人,在她看来是不美,太俗气了。她已经二十岁了,最要紧的是保留她的年轻,她不愿为一些事把她的青春抢走了。望微深深了解这些,常常在找挽救的方法,方法稍微笨了一点,她会知道,便嘲笑起来,她说:

“总之,望微!你又白费了,玛丽若要参加革命工作,很早便动手了的,你可以相信我是不缺少机会的。只是,现在,我不是不相信,我有点厌烦这些,你不必来宣传,而且你,我说在这里,以后看吧,你一定会牺牲的。唉,这是不值得的;因为,认真讲起来,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。”

她讲的没有错,她真有点厌烦这些,她从不同他谈讲他工作的事,不看他拿回来的书报。她整个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身上,她看一些小报,那些关于女学生或者皇后的事,那些关于运动选手的事,还有那些电影明星,长三妓女的事。望微很不喜欢她这样,有时忍不住也说她几句:

“玛丽!这种趣味的享乐,我看也不高明吧!你从前似乎没有这种倾向。”

玛丽一定这样答应:

“只要你在家里,我可以不看这些,我实在太寂寞了,我需要消遣,而你的那些书,却不是消遣的。”

“那你同我一块儿在外面跑去,好不好,也只当好玩一样?”

玛丽撇着嘴笑了。

经过几次怂恿,玛丽有点动心了,实在她是太寂寞了。于是有一天望微同她到一个不重要的会上去。

吃过中饭,她便开始打扮,精意打扮,她料想到会的人,穿得一定都破烂得很,比望微还可怜,听说这些人都穷得很的。而她呢,她并不是去骄傲,或炫示,但她要他们惊诧,惊诧她的美丽。她要将那些革命者的头脑扰乱。她很高兴她的这些浪漫设想,这些设想的胜利实现。

在镜子中来回照着,看不出一点缺点,她认为满意了。她坐下等,等得非常心焦,直到三点钟的时候望微才气喘嘘嘘地跑回来邀她。她还想再照一次镜,想征得望微对于她的打扮的赞赏,也没有时间了。望微看她已穿着停当,只高兴地说:

“好极了,我还怕你没有预备。好,走吧,我是又迟到了。”

他忽略了她的衣饰,慌张地在前走着。

果然到迟了,已经在讨论某项工作进行的方略和步骤,因此他们对于这迟到者没有表示欢迎,大家只交换了一次眼光,便继续下去了。望微带着玛丽坐到桌的一角,一个小小的声音送过来:

“望微,好家伙!你总不按时到会,以后再这样,恐怕要受处罚了!”

没有人理她,只有一两个人的眼光,稍稍在她脸上掠了一下,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感觉。

她望这些人,大约有七八个吧,有两个穿着哔叽长袍,其余都穿着洋服,年纪都很轻,还有两个竟像小瘪三的样子,可是他们都有一种同样的特色,都显得非常兴奋,一股澎澎湃湃的生气,泛漾在脸上。她已意识到,只有她却缺少这生气。

她呢,她也常常兴奋过的,然而却是怎么样的一种兴奋呀!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生命的进取,而全是充满着淫荡,佚乐,一种**的追求和享受,那固然在某一时,某一种地方显得动人和迷人,可是一到了这地方,是多么的显得无色和丑劣啊!她微微意识到这里,开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。

这时的望微,似乎全忘了她。他更显得沉静,发表的意见最多,又最简要;他不理会她,也不望她;她有几次去稍稍碰他肘子,表示她的不适,他没有觉到,却还将肘子让开些。于是她慢慢对他生起恨怨的心来。

越坐越无聊了,她没有心去听他们,那与她无关。不知为什么,她还憎恨起那些人了。她只想离开这里,又没有机会同望微说一句话。时间是五点,六点,天黑下来了。她看情形,还是没有休止的情形,她已坐得一身都不舒服,只想发一次脾气就好,最后她取了一副决然的神气,站了起来,望微才问道:

“你要什么?”

她傲慢地答道:

“我还有点事情,我要先走了。”

“好,我一会儿也就完事了。”

望微只稍稍站起了一下,递给她一只大红皮包,是她忘记拿的。

这时全体都望了她,目送着她,可是并不是爱慕的眼光。

她骄矜地,故意摆出贵妇人专有的一种步调,走出了大门。

会议毫无阻碍地继续下去,直到七点半才完事。望微拿起帽子预备走时,适才当**的叔茵却向他说:

“晚上有事没有?”

他想了一下:

“没有。”

“我们一块吃饭去。”

叔茵这样说,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来看了一下。

他想到玛丽。于是回说他要回去。

“时间不够了,从这里到你家,至少要一个钟头,你怕那人儿还在等你吗?”

他有点犹豫。

叔茵又说道:

“你说你预备介绍入会的那位女士,便是今天的这位小姐吗?”

“是的,我想她很能工作,而且我希望她这样。”

叔茵把眉头皱了一下,放低了声音说:

“我想,望微!你要失败的!她是一个有成见的女性呢。”

望微黯然点了一下头,回答道:

“我最怕那痛苦的一刻的到来,因为那不是玛丽所能忍受的。现在我知道的,她已经太忍耐了。”

他决定还是回家吃饭去。他等了好一会,她都没回来,真是难堪的时日呀!他想起玛丽常常是这么等他,他越觉得她可怜,他预备等她回来,多多给她一点温柔。

到十二点的时候,望微倦得几乎睡着了,才听得那高跟皮鞋的咯咯——咯咯的声音,从楼梯下一直响了上来。望微很不安地爬起来去迎她,在电灯光底下,他没有看出有一点不愉快的痕迹留在她脸上,她快乐的,高声叫着:

“你没有睡吗?真对不起,劳你久等了!”

她站到衣柜前,去审视自己发烧的颜面。

望微安心地问她:

“玛丽,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“你不必知道的,与你没有关系。你说,我几时盘问过你呢?”

“但是……”望微走到她面前,做出一副可怜的颜色,“唉,玛丽,你生我的气吗?”

“没有。”玛丽笑起来,而且在他脸上吻了一下。

“但是,玛丽,你必得告诉我的。”

玛丽只快乐地笑着,她看见那几缕悲苦的纹络,深深刻在他的脸上,她掩饰不住自己的胜利的欢容。她对他已起了一种复仇的残酷的心。她要磨折他,要他痛苦,因为他冷待了她,这不是一个热情的女子所能忍受的!

她永远不忘在会场的一刻,在那时候,可以说,她是不存在的,尤其是不存在望微的心中。她坐得挨他那末近,为什么好几个钟头他都不想到她,望也不望她一眼,明明知道她是不惯于那种生活的。而且她走的时候,他也不送她,不同她说几句话。这于一个骄傲的女性,未免有点虐待了。当时,玛丽走出会场的门,几乎要哭出来了。她恨望微,恨那些人,恨那所谓会议!她曾坐在那里几个钟头,听了许多,但是,没有一句话是可以使她佩服的!什么说成天那样坐坐,谈谈,便是革命工作,那真使她灰心,她并不是不革命,并不是不可以耐劳工作,不过她假如要干,她是不愿像这末坐坐就完事!

自然,这种思想还是基于她的虚荣,然而从此她对望微便失去了一种敬意。因为她看不起他的工作,完全是一种无理的,敌对地蔑视。而且他离开她,也成为一种不可忍的事实。从前,她容许过了,那是因为她爱他,不愿干涉他,尊重他的意思。现在呢,她明白了,她一定要把他抓回来,他应该除了她不能有第二种生命;若果他要强抗,她便要使他痛苦,为她给予他的许多没有酬答的爱情报仇。她决定了,她起始一人去游逛,预备先给他一点苦味尝尝,使他也不安地在家里等她。于是她一人跑到饭馆去吃饭。饭馆里尽拥挤着一对一对的年轻人,或是成群的,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,许多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望她,她心中也难过,她时时都还想到望微。但是,不久,忽的从对座送来一声惊异的快乐的呼声:

“呵,玛丽,是你!”

她抬起头去,一个身材适中,穿西服的女人跑了过来。她也欢喜得心跳了,她也叫起来:

“呀!茉兰!”

她们紧紧握着手,互相望着。好久,茉兰才诧异地问着:

“一个人吗?”

她有点惭愧,只好说本来还有一个女友,因为有事,先走了,现在只有她一人。

“唉,那太寂寞了,到我们那边去。”

玛丽想推辞,可是茉兰已经招呼那穿白衣的侍者了。玛丽只好随着她走到对座去,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,茉兰替她一一介绍,玛丽看他们,都是些漂亮的,打扮得很入时的男女,可是她觉得都不如望微好看,望微是一点也不俗气的,但是她振作起来,因为那些人的眼睛都时时跟踪着她的。茉兰向她说,一半是奉承,一半是真的赞赏:

“唉,我们快一年没有见面了,可是,玛丽,你怎末更变得美起来了。”

大家都对她那身精心打扮的服装望了一眼,这是她今天花了好几个钟头的工夫,预备去博得一声赞美的。

她同茉兰过去是很好的朋友,现在又重新遇合了,还正当着寂寞的时候,她怎么能不高兴,所以她虽说不免时时都挂念着望微,然而她很快乐地吃了这顿晚饭。

茉兰愿意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,但她不想就回去,她请茉兰同去看影戏,茉兰也是好玩的人,自然便答应了。她还特意到一处离家较远的地方,好回来的更迟,让望微多等一会儿。

一切都正如她的意想,望微很苦地等着她,她无须审视,便知道是该她满意的时候了。虽说她后来为他逼不过,告诉了他她在什么地方,但她没有说出茉兰来。他还为她难过,说以后他愿意陪她玩,因为一人太寂寞,玛丽也太可怜了。不过玛丽不多说,仿佛这在她都是一样。她懒懒地伸了几个呵欠,她脱了长袍躺在床上,安心睡着了。

第二天,当然还是照旧的一天。望微不等到睡够就爬起来了,玛丽接着便也惊醒了。她一点也不迟延地跳了起来。她一点也不帮他的忙,一任他艰难地做着打扫的琐事。她只专心对着镜将自己打扮起来,望微几次问她:

“玛丽,为什么起这末早?”

“睡不着。”她淡淡地答。

到十点半的时候,她穿着停当了,她问道:

“我们好不好去早点吃饭?”

“没有什么不好,去吧!”他心里有一丝不快,因为这天早上的功课,已被她耽误了。

两人同去吃了饭,互相说的话极少,像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。转来时,玛丽却向他嫣然一笑地说道:

“我看我们都不必回去了,你可以去工作,或许你还有更多的事。我呢,我要去看一个朋友,好久没有见面了的。”

她给了他一个“再见”的眼光,便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很快地跑去了。望微赶上去问她,她显出一副坚决的神气,怒声地说:

“为什么你要管我?”

望微想再问她,还想同她说几句话,可是她却很迅速地跳上一辆黄包车了。他只好怅怅地望着她的后影,然后无力地转回家来。家里乱糟糟的,一切都无次序,四处都是她换下的衣服和袜子,脸盆里也满装着脏水,脂粉的腻垢,浮漾在那上面。他本想趁着这余空的时间,再做点事,可是思想尽缠绕在玛丽身上。他不恨她,只为她难过,断定她所以要这样离开他,是因为她还在生他的气,她虽装得那末冷淡,其实她是非常痛苦的。他躺在床上,那还留有她的香气的床,他想着她的一切,想着她的前途,她是那样的聪明。他不愿他们有分手的一天,他要同她携手在一条路上走,他希望玛丽会随着时代而转变,她不能再游惰下去,而他也实在需要与她在一块生活。

从此玛丽不常在家了。她去找茉兰玩,还有许多别的旧识的女人。她离了他并不怎样寂寞,可是她还在爱他,隐微地常感着苦痛。望微也苦恼,他比她还看得清,他想,假如有一天,玛丽离了他而飞去,那在他自然是难堪,但在玛丽是更残酷,因为他太忙,他还可以更忙些,他的信仰依然存在,他的思想不会为一个女人的去留而改变,他虽说在当时会很难过,然而他一定会用别一种力,他的理性来克服这残留着的爱情的弱点。可是玛丽呢,是一个好幻想好佚乐的女性,环境害了她,她一定无力自拔,或许会为她的悲苦打倒。他想到她的一切,他完全为她,要把她拖转来。但是,太少机会了,玛丽每晚都回来太迟,有时他已经睡着了。白天玛丽则常常比他还早就爬了起来。她冷淡得很,他想说几句温存话,她用方法挡住了。他虽说有那末一番好心,但他不是时间富裕的人,他怎能将整个心思全放在这上面?直到有一晚,他刚刚展开被窝,预备睡的时候,玛丽回来了。玛丽似乎多吃了一点酒,脸红红的,他不觉地说道:

“玛丽,你自己照照吧,唉,你真美!”

这在从前,玛丽听了这赞美,一定非常快乐,一定报他以更娇媚地笑,可是现在她只冷冷地说:

“不要瞎说吧!”

她像一个自私者紧闭着嘴睡下了。望微虽然睡在她侧边,却得不到一点温柔,他想着过去他们的热情和欢爱,不免叹气了。

“为什么这样叹气?你扰乱我的瞌睡了!”玛丽这样说。

“我想起我们的过去……”

“过去,过去了!有什么想的!”

“那是甜蜜的时日呵!而现在,我不忍说,玛丽,你真使我痛苦得够了!”

玛丽却发起怒来,用着她罕有的粗暴得怕人的态度,大声地吼:

“我使你痛苦吗?笑话!是你在使我痛苦呢!你有什么痛苦?白天,你去‘工作’,你有许多同志!你有希望!你有目的!夜晚,你回到家来,你休息了,而且你有女人,你可以不得我的准许便同我接吻!而我呢,我什么都没有,成天游混,我有的是无聊!是寂寞!是失去了爱情后的悔恨!然而我忍受着,陪着你,为你的疲倦后的消遣。我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。现在,哼,你倒叹气了,还来怨我……”

怒气噎住了她未完的话,她在一种可怕的痉挛中。

望微为一些无理的话也想发气,但看见这末一种神经病的状态,在这女人面前,他只好忍耐,只好说:

“唉,不要这样吧!不要这样吧!”

玛丽好久没做声,把被蒙着头睡。后来,望微听到有小小的抽咽,从被中传出。他忍不住用手去扳她,还怕要被拒绝。不过玛丽虽说没有理他,却也没有别种动作,她为眼泪打倒了。他轻轻把她抱住,柔声说:

“是我不好,我知道了,你原谅我吧,玛丽!我求你莫哭!你把我心爱的眼睛哭坏了!”

她不理他,只嘤嘤不住地啜泣。

他无法,除了耐心等待着,而且不断地悔过,责骂自己,发一些可笑的誓言。到最后,她还是不止地哭,他不免很难过,他们从认识起,从来都是很和洽的,现在破裂开始了,而玛丽却这末痛苦,他想起这些因果,觉得已是无法挽救的事实!唉,也许他们不能复和了,也许现在,玛丽便会离了他去。他止不住也滴着难过的泪,他已有好多年没有哭过了。

眼泪掉到玛丽的脸上,重重的打着她的心,她的心软了起来。她举手去摸他的脸,脸上湿湿的,而且那瘦的颊骨,使她更难过,她纵声地哭着。

他紧紧地抱了她,且将湿脸凑过去,压在她更湿的脸上,说:

“玛丽!我爱你!”

玛丽又让他接吻,还抱着他,后来也说:

“我永远爱你的,望微!”

于是,那隔离着两人的东西消逝了,仇恨的心从玛丽那里跑走,她倒在他的怀里,细说她的苦痛。他便说他的希望。玛丽又觉得他很爱她,又觉得幸福。他也快乐了,因为他得了机会向她表白,而且这女人相信他,信仰他,他仿佛觉得那种想象已离实际不远了。他觉得女人总是这样,与其用理智说服她,毋宁用爱情去感化她。这种现象,并不是他所希望于女人的,并且还相反;不过玛丽是这样,他便也非常满意了,因为如此是证明了他爱她的。

两人便极温柔的,一种伤心后的柔情,互相紧紧搂着说了一夜,而且睡了一上午。

下午,他设法赶早跑回家来,玛丽还很疲倦没有起身,眼皮微微有点浮肿,脸放出一种净白的光,显得稍稍有点衰弱,却更可爱可怜了。他去握她的手,手一点也没有力。她只问:

“怎么就回来了?”

他笑着答:

“当然是怠工了!”

她很快乐,但是却说道:

“以后不要这样,我并不希望。”

有好几天,望微都回来得比较早,夜晚也不出去。他对人说他有点病,这可以取得相信的,因为他比前两个月憔悴得多了,而且过去的劳瘁也可以证明他不至于故意推托。真真实实他实在需要一个暂时的休息。不过他心里始终感到不安,因为他只陪着一个女人在家里坐。

玛丽不再出外乱跑,常等着他,他不在家的时候,她也为他稍稍清理一下房子。她想搬一个家,要稍稍比这个好一点的,她要设法弄一两副精致点的家具。望微也同意了,他并不希望她要像他一样吃苦。天气温暖起来了,她要预备一点入时的单衣,穿得好一点才有兴致在外面玩,春天人要不玩真使人难过。再呢,她还要读几本小说,是望微特意买回来的,都是些苏联的作品。望微想用这些作品给她一点影响,希望她慢慢将思想和趣味变过来。她也知道望微的这一番苦心,可是仍然当着消遣读,她说里面的情节很新鲜。望微还要讨论一点别的,她便说许多那文字上的美,望微也没有法,只好抱着原来的主张:“慢慢来吧!”

这样平和过了一阵,时候已到了四月,因为望微同总工会有关系,工作加紧,望微没有那末多的时间了,整天在外面,只有睡觉在家里。开始的时候,玛丽忍耐了。过了几天,她便又忿忿起来。她邀他出去玩,他拒绝了,她留他在家里稍微多一点儿,他竟显出一副不耐的样儿,她问他搬家的事,他摇着头。玛丽有几次吓他,她说:

“望微!总有一天,你回来时会找不到我的,假使你还是这末整天不在家。你以为我是一个好老婆吗?你以为同女人讲爱情是不要一点时间的吗?望微!怎么样,现在我非要你在家不可。否则……”

望微没有办法,摇着头,不得不说:

“为什么你会这样想?玛丽!我希望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!你思索一下吧,现在我实在不能再等了,我马上要出去。你应该了解我,原谅我,而且不要再这末下去了。只要你愿意,说一句话,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很适宜的工作,现在实在是需要工作人员的时候。”

玛丽生气地倒在床上,望微却趁着这时跑走了。这更使她伤心!无须分辩,望微太将工作看重了,而爱情却不值什么!她怎么能同不爱她的人同住下去!

她又想望微说的,“只要你愿意,说一句话,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很适宜的工作……”哈,什么是于她适宜的工作呢?她想起那会议的一幕,多么无聊的时间呵!她不能参加那集团中去的,她深深了解她自己。那里没有虚荣和赞美,只是呆笨,那不能引起她的兴趣。是的,她没有理性,一切全凭感情,她不否认,她生来便是如此,现在他既没有感情的冲动,她不必要为着望微的希望去勉强委屈自己。何况,她断定,无论她怎样,纵是离了他,他也不会怎样的,因为照实际看来,他无需乎她了。

不愉快的时日,又在磨折着她,她觉得自己几乎老了许多。她实在不能再这末拖下去了,尤其是当她发现他并没什么苦痛的时候。她不再向他多说了,她知道那都无用!他也同她说得极少,因为缺少时间,他知道她缺少兴趣,若是他说一点他工作方面的话。现在房子显得凄惨了,不过这凄惨的空气,只包围着玛丽一人,因为他难得在家。他虽说更兴奋,但玛丽却对于这兴奋起着很浓厚的反感。玛丽也看清了他们的不调协处,而且也想不出补救的方法。她若不能将自己抹杀,变成他一般的头脑,她便应设法将他拖回来,转到她身边,像过去曾有过的一样。但是,她能吗?她不敢相信,因此她更痛苦了!他原来不是这样的,而她只离开他没有好久,他便全变了,变得这样厉害。是什么东西有这样的魔力,这不是她猜想得到的。这只使她害怕。她不能随着他变,她的环境与个性都太不同了。

时间无限地逝去,苦痛越积压起来。玛丽到了无可忍耐的时候,不得不采取最后的手段,也是无可奈何的手段。一天晚上当望微回家时,发现房里有点异样,他没有想到玛丽真的便这末走了;直到他去睡的时候,看见床上空空的,只剩下他的旧的脏棉絮,而玛丽的软绸薄被,却不见了,他才开始诧异起来。他打开衣柜,那些耀目的华衣不见了,只剩几个衣架和他的一件旧大衣。她的箱子不见了,那些精致的化装的玩意,也从抽屉里跑走了。他才明白他最担心的一日到来了。他出神地望着这空空的房子,想不出办法来。上海这末大,他到什么地方去找她,何况,他知道纵是他能把她找回来,他到底能怎样对付她,就是说他可能成天陪她玩?他尽着说:

“唉,这太快了!”

他想他们的相见,他们甜蜜的生活,他们的分离,以及她的来沪……他难过。他更替她难过。是他毁了她!他若不爱她,不追她,她便仍在快乐中过一种无忧的处女生活,而现在呢,他没有将她改变过来,只给了她许多苦痛的记忆。她不会再快乐的,除非她能再得到更纯洁,更热烈的爱情,只有爱情能救她,一种至高的爱情,不是像望微的。他太薄待她了,他知道,他对她无限抱歉,但是他不能,永远都不能给她以安慰了。

他无限惆怅地躺在床上,默念着那可爱的名字:

“玛丽,玛丽,……”

第二天早晨,他倦得厉害,还和衣睡在床上,眼睛大睁着,却爬不起来。他听到房东老太太在叩他的门,他大声喊:

“进来!”

那白发老太婆进来了,面上带着一丝永远不去的微笑,是和祥的容貌,她说:

“先生!对不起,我忘了,昨天小姐走的时候有一封信,说等你回来后交给你,可是我等了好久,你回来得太迟了!”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。

他急急抢过来。

“小姐说,家里有电报来,她家里有人害病。小姐说,事情都写在这信上,你一看便会明白。是不是她家里有人病了呢?唉!小姐还给了我两块钱,谢谢她,她人真好。”

他打开信,老太婆还站在床头,他只好说:

“对了!她家里有事。你下去吧。”

老妇人才慢步走了出去。

信很简单:

望微:我走了,我知道这不会出于你的意外,然而我得告诉你。现在我将住在一个朋友家里,等你的回信,若是你还爱我的话,则希望你的答复能使我满意。否则,我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。你应该知道,是什么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动机,是你爱情的不忠实,和你的工作;假如你不能在这方面彻底地给我以充分的解释和善后的方法,则你不必答复我,因为那不是解决,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,而且知道使我们分离的究竟是那一点!总之,说明白一点,便是,望微,若果望微不是玛丽的,则玛丽宁肯一人吃苦!

玛丽留字

再,通信地方:总邮局信箱一七八二号。

望微看了信一句话也没有说,他不能否认这女人在他还有许多诱惑,想起躺在她手膀时,是多么的使人忘忧呵!

下午,他抽空到邮局跑了一趟,但邮局绝对守秘密,他探听不到一点消息。到了晚上,他还是决意回她一封信,无论能不能使她满意。她再回来了,他当感激她,她若不转来,他自然很难过,不过他却不能担负这分离的责任,这一切都不能怪他的。他一边擦着疲倦的眼,一边又看了玛丽的信,他在一张白纸上写着:

唉!玛丽,你可以想象得出,这时间所给我的是多么残酷呵!这房子,你留下了许多回忆给我的,是只显得像坟墓一样的荒墟。我挣着痛得要晕倒下去的头,和扎扎生酸的眼,来尝试这痛心的工作,依你的命令来为你写这封信。我不必多所表白,玛丽终有一天会知道,她的望微到底是否对于爱情尽了忠实的责任没有。玛丽当然知道,她爱的人是不至于有过一丝一毫的欺骗的。我相信这不是夸张,玛丽是能原谅到这一层的,然而事实却逼走了玛丽。玛丽不满意望微的行为,就是说望微已不能使玛丽欢喜了。这不是出于你的希望,这深深使你痛苦。但是这自然也不是我的愿意,我不能独负这罪咎。而且我也很痛苦过,或者还在你开始痛苦之前。我还设法,解除这可怕的时日的到来,你是聪明的,你当早就了解我这苦心,但那一切只是我的幻想,你对于你旧有的人生观念,丝毫不可变更,你是那样自负的一种天性!我不好再多说到这方面。现在这隙缝已成鸿沟,你竟决绝地去了,我不忍有一句话怨你对无辜的望微太残忍了,因为我知道玛丽是更陷在一种无救的悲苦中。因为玛丽对于望微最后的希望,他不能给她满意的答复。是的,只要你转来,我可以说我将放弃我的一切而只陪伴着你,同你度着无忧的时日,然而实际,我不愿骗你(我从没有扯过谎,你当知道),纵使我设法解除了我现在的工作,但望微的信仰是永远不会磨灭的,他恐怕永远都不是一个可爱的人,在玛丽看来。

最后,我不愿多说了,一切都在你的洞鉴之中,我怎么好像一个天真的小孩,痛喊着要他的玛丽呢?现在一切都听命于你,等你最后的裁决!

待罪的望微

信去了好几天,他不安地等着,焦急地盼望着,可是没有回信来,他四处打听,得不到一点音息。他的答复显然使玛丽下了最后的决心,她宁肯吃更多的苦,而不愿再转来了。从此他们隔绝了,谁也想不出方法能挽回这可悲的结局。

十一

一切生活,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,恢复到玛丽没有来的时候一样。他忙,更忙,在忙的当儿,玛丽的影由浓而淡,竟至有时完全消逝了;不过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,却不免要想起她来。他不放心她,不能放心,她的生活,真不是他能揣想得出的,知道是怎么样一种茹苦的心呵!他曾四处打探,希望得到一点可以安慰自己的消息,可是失败了。自从玛丽走后,关于她的一切便也随着消去了。他惟有一颗不安的心,常常还系在那缥缈的人上。

这月末的一天,大约是玛丽走后第三个星期开始的时候,他被派到一个热闹地方去演讲。他到那地方的时候,只见满马路都散布着他们自己的群众,街道旁边,商店门口,电车站的月台上,还有来来去去不断走着的人,全是学生和工人。高大的印度巡捕,在严肃的空气中,十分紧张,恍如无事地来回走着。因为预定的时间还没有到,他便也放慢脚步在马路旁走着,一边心里审度今天的情形。他微微有点兴奋,压抑不住的,仿佛看到那将起的汹涌的波涛,排山倒海地倾来。他又仿佛看到那爆炸的火山,烈焰腾腾烧毁这都市。这是可能的,立刻便要发生,这末多的人在预备着!而他呢,他要推动这大的风暴和火炬!一些认识的人也在这里,他们也在心中燃烧起来,那镇静总掩不住那兴奋,都为一种预感而快乐,脸都不免有点红起来了。这时从他对面冲过一对人影,他举目去看,是那书记冯飞,他特别显得高兴,圆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。他左手紧挽着一个精神颇好,身体颇好的女性,便是那售票员。他一看见望微,笑着跑拢来,像有许多话要说的神气,望微给他使了个眼色,稍稍向他一点头便走过去了。不过那冯飞的欢容,却还留在他心上。同时,玛丽的影子,很快在他心上跳了一下,唉!那是他曾有过的幻想呵,于今却实现在冯飞的身上!那女性,完全像一个革命的女性呢。但是时间快到了,他不能尽想这事。他走到一个学校的外面,这里的人更多了,许多熟识的都聚集在这儿。他们都等着第一个号令。时间一分一分的度着,九点正的时候,马路那边,蓦地噼噼啪啪响起巨大的爆竹声,只听见各种口号如雷般响着。在他耳边一个惊人的喊声嘶叫着:

“打进去!我们先占住会场!打呀!”

他用力往学校里挤,同时被一种巨大的力拥着,他们打进去了。立刻一个大的宣讲堂便排满着人头了,嘈杂的人声占领了空间。他和另外两个人还在里面挤,要挤到讲台上去,那喊声又叫着:

“安静一点!现在开会了!**团!”

群众立刻安静下来,他挤到台边,台上站了好些人,一个声音向他送来:

“望微同志!你先来!”

他一下便跳了上去,站在**位置上,一阵欢呼和拍掌声潮涌起来。他大声喊着,用着手式,才又使群众慢慢安静下来。他从容严肃地大声说:

“今天我们来这里开会,第一,应该明了这会的意义和使命!这是……”

学校门前连续响了两声枪声,拥进许多巡捕来,群众的阵线,开始动摇和纷乱,有许多叫“打”的声音,一些激昂的,抖颤的音波在空中响着。还有一些逃避铁棍和子弹的,慌张地四处窜走,扰乱了会场。望微看着这剧变,极力想镇定下来,但拥进来的巡捕越多了,群众更慌乱起来。旁边的一个人向他小声说道:

“情形不好,我们到人丛中去。”

他随着跳下来,可是从人丛中伸出一只大手,扑向他来,紧紧抓着他臂膀,一个高大的身体挤到他面前,只听那人骂道:

“你这赤佬,老子跟你半天了,看你跑到那里去?哼,要捣乱,到巡捕房去捣吧。”

他的手臂被扭得痛得厉害,但他望着那暗探的脸,觉得不必说什么,仍然向群众那方喊道:

“我们要赶紧预备××的总示威!打倒帝国主义!”

拳头打在他脸上,他气噎住了,他被拖着在马路上跑。有许多群众在马路上散着。他看见他们激昂的脸,他们用安慰的又是鼓舞的眼光来望他。他还听到一些断续的口号。还有一些地方,群众在和巡捕鏖战。他被拖到一辆大的黑的铁车旁,他被推到上面,那里挤满了被捕的战士。他从铁车的铁丝网里望出来。他忽然看见大百货商店门口出现了一个娇艳的女性。唉,那是玛丽!她还是那样耀目,那样娉婷,恍如皇后。她还显得那么欢乐,然而却不轻浮的容仪。她显然是买了东西出来,因为她手里拿了许多包包,而且,的的确确,正有一个漂亮青年在揽着她。他惊惶地望着,他心想:

“好的,她又幸福了,她终究是她那一类人物,我不必再为她担心了!好的,玛丽!”

这时车里乱了起来,因为又被丢进了两个人,几乎全压在他身上,只听见许多声音骂着:

“他妈的,要走就走呀,还等什么?”

一下,车开动了。人群摔了一下,但立即都又爬了起来,而且齐声喊着口号:

“打倒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一九三〇年十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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